他行走在暴风雨中。

 

 

 

叶秋曾去现场看过一次叶修的比赛。

 

 

那是杭州嘉世的主场。叶秋在一个大雨天来到了这座城市,树木氤氲的浓绿是又一层云,天与地的距离变得极近了,雨幕遮蔽四方上下。叶秋撑伞步入雨水,像是走进一个新天新地。

 

 

叶秋到过很多地方旅游,杭州恰巧是为数不多足够有名、但他还没来过的国内城市。这巧合让人诧异,尤其想到叶修就生活在这里。竟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留住了叶修。叶秋感受着杭州,只觉得一举一动都牵连着城市深处的某个存在,而所有的雨水都灌往那里。

 

 

叶修并不知道叶秋会来。在叶秋心里,这不是什么大事,值得吵吵嚷嚷事先通知,而对于是否要和叶修见一面,他也还在犹豫之中。

 

 

应该还是会见面的吧。叶秋坐在出租车内,看着雨水一遍遍洗过玻璃,在心里说了一句。这想法像是按下开关,他随即开始于脑内罗列见面的各种事项,要联系没手机的哥哥,约着吃个夜宵,明天一起逛杭州的可能,住宿、住宿不知道是自己安排还是叶修会包办,叶秋甚至想到叶修必然缺少各种东西,他可以在离开前买好一堆,带不走的情况下,叶修只能接受……

 

 

他想得太细了,简直是模拟了一整个从相见到分别的过程。可这些都不够真实,依旧无法让叶秋想象出实际见到哥哥时会产生的心情,他毕竟太久没和叶修长时间相处过了,寥寥几次视频通话和新年的短暂会面不足以支撑渴望的心构筑想象。横亘的空白彰显着,叶秋翻滚的思绪沉默了下来。

 

 

他坐进体育馆时,距离开场还有35分钟,大部分座位都已经被坐满。萧山体育馆不算很大,几千的座位,可这时候依旧很嘈杂,所有的人都在发表议论,嘴里一个又一个“嘉世”“霸图”“叶秋”“韩文清”,兴奋不已地喋喋不休。叶秋身在其中,安静得与众不同。他手里攥着门票,此刻看着票面打发时间,门票正面是黑色,其上暗沉的金色勾勒出翅膀,托着“荣耀”两个字,背面印出了对局双方的队徽,右下角有两个Q版人物。“一叶之秋”,这个名字让叶秋笑了一下。

 

 

随着灯的熄灭,声浪也消退,大屏幕亮起来,主持人热情洋溢的话语回荡在体育馆中。叶秋听见那支传奇队伍的介绍,嘉世,三连冠,王者之师,荣耀无可置疑的顶峰,“斗神”一叶之秋,“荣耀教科书”叶秋。都是他的哥哥获得的荣誉。这里是嘉世的主场,主持人每宣告一项成绩,会场内就响起排山倒海的欢呼,一浪高过一浪,到最后,所有人统一交替着喊:“嘉世!”“叶秋!”

 

 

叶秋身边坐着的,毫无疑问是一个嘉世死忠粉,小伙子喊得声嘶力竭,双手还要攒成喇叭,恨不得应援直接送到选手耳边似的。当然也有一些不和谐的,下面一排的四个人显然厌恶“叶秋”已极,抬头瞪着嘉世粉,嘴里发出嘘声。

 

 

叶秋之前就知道叶修在他的领域是传奇,威望极高,可实际面对还是惊讶。欢呼声像是巨浪,他乘在高处,对这种集体的狂热缺乏理解,却也被呼风唤雨的权能震撼。

 

 

这就是叶修所说的成绩吗?叶秋想。

 

 

去年夏天,叶修达成了三连冠,这在外漂泊五年的游子终于回到了家中,最终的结果却依旧是不欢而散。父亲以大儿子为耻的怒吼犹在耳畔,叶修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给了叶秋更深的印象。那平静坚定的神情表明着,叶修已然清楚一切——电竞行业的缥缈,职业生涯的短暂,他日茫茫无方向的未来,可他完全没有紧张和纠结。在责骂声中,叶修道歉,而后离开。

 

 

从始至终,他表现得比叶秋还要淡定。叶秋不久前还因为要不要出国和家里争吵,因为父亲的意见勃然大怒,风度全无,可叶修所做的一切都被否定了,他似乎也只是那样,垂眼听着,连落寞都没有。

 

 

叶秋想知道叶修的底气来自于哪里,他难道真的相信一个游戏会有光明的前途么?他果真没有丝毫的迷茫?叶秋不明白叶修为何如此从容。这种疑惑连带着毕业将临的焦虑,搅得叶秋不得安宁,直到上个月的偶然听闻,之后的几次搜索,叶秋第一次克服愤怒、失望、悲伤,认真地去看叶修这些年做了什么,他才隐约有所领悟。

 

 

他看到了无数的“奇迹”。似乎每个人都乐意这样去描述他的哥哥缔造的一切。

 

 

那些人赞叹的才华,感佩的付出,都不在叶秋意料之外。叶秋是叶修最初的崇拜者,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叶修的价值,了解更深刻。可他想不到叶修在一个游戏里达成的成就能被称为“奇迹”。他曾无数次为叶修的被埋没惋惜、懊悔,极力说服自己才承认叶修有选择的自由,在他心中,叶修的才华只能在荣耀里施展无疑是种浪费。

 

 

然而他的哥哥给荣耀带去了奇迹。也许这就是叶修的底气所在,也是因为这个,叶秋来到了这里。

 

 

——他想亲眼看一看,看一看叶修的坚持,看一看这份坚持的价值。

 

 

在叶秋原本的预想中,他对荣耀匮乏的了解或许会妨碍体验,可随着比赛推进,叶秋意外地发现他的心情是如此昂扬,随着整个会场起伏,他听到自己跟着发出欢呼或是大声叹气,在嘉世情况不佳时攥紧了拳头。体育赛事的现场有着超乎他想象的魅力。

 

 

可这种高亢的心情显然还没到达尽头,当嘉世落后一个人头进入擂台赛最后一人,主持人宣布一叶之秋上场时,叶秋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。那弥漫在嘉世粉丝间的紧张情绪同样传染了他,此刻却在飞速消散。

 

 

“到队长了!”“队长打爆他们!”“斗神!”有人开始喊起来,这样的一声又一声汇集在一起,最后成为了摇撼天地的欢呼:“叶秋!必胜!嘉世!必胜!”

 

 

叶秋也是那欢呼的狂热信徒中的一员,他头脑发热,看着身影刷新在地图一角的战斗法师,眼眶都快灼烧起来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个人,像是看到了希望,凝聚出了新的勇气。

 

 

“老李,只有76%的血,不够玩吧?”频道里跳出一行字。

 

 

那是狂风骤雨般的攻击,绚烂的光影在整个地图乱窜,一身漆黑的战斗法师穿行其间,霸道又多变,张扬又谨慎,纠集一切矛盾,却自如得仿佛生来如此。转换的镜头里,战矛凛冽破空而出,刺穿的风在耳边发出撕裂的啸叫。一次次,当叶秋的心吊起来,疑心敌人的攻击就要成功、闪避就快完成,一叶之秋都用不可思议的方式扭转战局,毫无漏洞,完美无缺。而这一切都轻松得仿佛一个呼吸间就能完成。

 

 

叶秋不懂荣耀,正因如此他从这压倒性的胜利中获得了更为纯粹的美的体验。场上的一叶之秋是日轮,他让其他人的才华黯然失色,他的威严自然地将所有目光吸引,让人膜拜。一叶之秋的权威给他绝对的自由,而自由的姿态总是美的。

 

 

叶秋在这时懂得了叶修从容的真谛。用自己的力量把命运把握在手中的人,必定是从容的。叶修已然是燃烧的恒星,周身运转着独立的星系,成为一个漩涡,吸引一切,自由在那里,未来在那里,他只需要有他自己就足够。

 

 

叶秋仰望着大屏幕上激烈的战斗,视线却仿佛穿越了这些,透过一叶之秋,落在操作者、他的哥哥身上。

 

 

叶秋发现他很难想象叶修此刻的神情,即使他仍能回忆起少年时代叶修专注玩网游的样子,也觉得这时必然是不同的,一切都笼罩在辉光中。可紧接着,叶秋撞上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,专注,坚定,宇宙容纳其间。那是叶修的眼睛,一切里只有这双眼睛最清晰。而叶修也立刻出现了,含着笑意的,满足而快乐的,目视着前方。他的哥哥,此刻是如此幸福。

 

 

叶秋鼻子一酸。他迅速眨了眨眼,让水雾散去,而后尽情地为胜利的斗神送上欢呼。那是他的哥哥,他多自豪。

 

 

而后是更精彩的团体赛。双方都奇策百出,各自都仿佛走在深渊边缘,时刻命悬一线。叶秋知道对面的队伍号称嘉世的死敌,本身就是拼了命在对抗,嘉世想赢的心也绝对不会输,哪方都无法占据绝对优势,只有意志一直在拉锯。他竟然在看比赛过程中出了一手的汗,门票早被揉皱。

 

 

在“叶秋”的巧妙布置下,嘉世摆脱了危机,还反杀了霸图一个人。就在叶秋拼命鼓掌的时候,一叶之秋身边突然冒出一个身影,而后只见光芒暴涨,一叶之秋60%的血条直接清零!刺杀斗神的刺客也同时死亡!

 

 

谁也没想到在这样的危局里,霸图会选择如此豪迈的打法,且完全不留空隙。但没有人会质疑这个决断——只要把一叶之秋送出去,比赛的节奏,就将彻底掌握在手中!

 

 

叶秋瞪大眼睛看着大屏幕,但又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。他激昂的心迅速下坠,恍惚里血液都像是快要凝结,在麻木中一点点失去温度。他脑内的思绪也是停滞的,也许他只是不敢想,不敢去想此刻叶修会是什么心情,会是怎样的表情。

 

 

他清楚地记得叶修神采飞扬地对他说,“你哥比你想的要厉害得多了”;记得他好几次逮住熬夜整理资料的叶修;记得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次视频通话里,叶修笑着谈起战队的队友和未来,两眼像是在发光。而刚才他亲眼目睹的那一次次魔法,扭转逆境的奇迹,都定格在最后那幅画面上:刀剑穿透一叶之秋的身体,仿佛刺穿一只飞鸟。

 

 

叶秋从来不是畏惧失败的人,他知道叶修也一样,可这并不妨碍他在那一瞬间同样感到心脏被刺穿的疼痛,这让他一下弓起了背部,痛苦而茫然。

 

 

整个场馆陷入无声的静默里,而后,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喊声,这喊声没有明确的指向,既不是欢呼,也不是愤恨,它就是一团乱七八糟情绪的宣泄。神壮丽的陨落,突如其来,攫住了所有人的心魂。

 

 

这是第四赛季总决赛,嘉世连冠的终结。

 

 

叶秋走出场馆大门的时候,毫无意外地发现大雨还在持续,雨幕之内是又一重雨幕。赛后的颁奖活动,嘉世的队长一如既往没有出席,看场馆外记者的样子,显然也没有人抓住那位话题的焦点。叶秋望着沉沉的夜色,想这样的雨夜,叶修一个人提前离开,会到哪里去呢?

 

 

他紧攥着手中的伞,真想立刻找到叶修,像过去一样,分享彼此重要的情绪。可他明白现在的叶修已经不再需要那样的陪伴了,他一个人走在自己的命运里。

 

 

那几十分钟前让叶秋钦慕的自由,此刻显出了沉重而冰冷的质地,原来那样的自由,仿若穿梭在暴雨夜。

 

 

即使是在叶秋的记忆里,也很难翻找出叶修失败的经历。他的哥哥总是通透得过分,不在意的便是不在意,要做的就会做好,缺少常规的纠结过程,往往立刻转向高效的处理,这让“失败”永远只是一个过程,而非结果。从两个嚎啕的小团子,到皱着脸的小朋友和冷静安抚的小大人,再到气鼓鼓的少年和无奈的哥哥,所有的这些过往里,叶秋眼中的叶修最后总能笑起来,说着“没关系”“没问题”,变魔术一样,顺利地把事情解决。

 

 

他的缔造奇迹的哥哥,总是笑着,总是往前看,总是脚踏实地一步步向着目标前进,终究抵达。

 

 

这一次,也会是一样的。只要那是他的哥哥,是叶修,就没什么不同,叶秋突然这么想到。

 

 

叶修无所不能。

 

 

这认知让他平复了心绪,面对倾灌的大雨,竟生出期待的心情,而第二天的杭州也如他所愿,水洗后的城市一派清新。叶秋透过飞机舷窗望着卧在绿野中的城市,与它告别,预感到自己即将摆脱旧日,迎向明亮的天空。

 

 

 

 

那次比赛之后,要和叶修见面,只能是在算好时差后的视频通话中,一个在下午,一个在夜晚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。

 

 

叶修依旧不知道叶秋曾经看过他的一场比赛,自然也无从得知他对弟弟勇气的影响。他手撑着下巴,看神情应该同时还在浏览着什么,只眼神时不时挪到一旁,到叶秋脸上点一下,为某句话笑起来。叶秋虽然依旧把回家挂在嘴边,但两人都知道实现的可能渺茫,默契地只把它当作引子,言语里抛过几个来回,才转入新的话题。

 

 

叶修习惯了房间里只开一盏台灯,说是护眼的,光芒却暗淡,于是屏幕的幽光就格外明显,映在叶修脸上,像投上一片影子。叶秋看不真切,就忍不住想,他是不是瘦了一些。

 

 

这些年在外求学,叶秋对生活的艰苦有了自己的体验,有时想到叶修离家出走后的状况,会觉得心惊又心酸。他问过几回,早已不是过去那对“自由”抱着好奇的态度,叶修也坦白,可那毫不在意的模样堵住了叶秋所有能说的话,让他养成了面对这些事情时习惯性的沉默,最多只旁敲侧击地说几句。他清楚自己无法提供实际的帮助,但也许,让叶修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人发自内心地关心他、也只关心他,能给出一些安慰,聊胜于无。

 

 

叶秋依旧保有着离开杭州那天,对叶修的满心信任,可此前由于无知造成的漠视,成为了叶秋的一个心结。他时常想到独自在暴雨中前行的叶修,难受得要命,恨不得把如今对哥哥感到的骄傲,全数告诉对方,并希望着,哪怕只是很小的一点点,他的哥哥能和他分享心情。

 

 

可很多时候,太爱了,反倒无从说起。而叶修的姿态一向洒脱,甚至到了气人的地步,完全不留叶秋表达支持的空隙。

 

 

然而今晚好像有些不一样,叶秋能够敏锐地察觉到。此时是北京时间十二点半,叶秋是晚饭前的时光,但对于作息规律的职业选手而言已经算深夜。平时总说不了几句就打发叶秋走人、预备休息的叶修,今天虽然依旧看起来漫不经心,却是一直在和叶秋说话的。

 

 

叶秋小幅度地吸了口气,又是嘲讽了几句叶修的懒散,随口聊了聊天气,果不其然叶修对杭州具体是什么情况一无所知,还得叶秋告诉他,杭州今天多云,明天大到暴雨。

 

 

“你知道得挺清楚啊。”叶修感叹似的。

 

 

“当然,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不关心天气状况?”叶秋理直气壮地回应,忽视自己相隔一个大陆却了如指掌的奇怪,“你明天要是出门,记得拿把伞。”

 

 

屏幕里的叶修冲他挑了挑眉毛。

 

 

叶秋没好气地骂了句:“宅男!”

 

 

叶修点点头,而后似乎因为弟弟气鼓鼓的样子,笑了起来。

 

 

叶秋没忍住,又补上了几句话:“你好歹也是生活在杭州,平时多去走走,都是别人羡慕不来的福利。整天关在房间里,不像话。”而且体质会变差。后续的,叶秋没说,因为最近的叶修看起来身体确实不大好。

 

 

到这时,叶秋想到叶修那一心扑在荣耀上的样子,又想到那与他较劲般的队伍胜率,汹涌而来的负面评价,只觉得网络连通的对面房间愈发晦暗逼仄,仿佛能看到叶修孤零零一个坐在电脑前。这让他不舒服,胃里的空荡荡愈发明显。

 

 

听完叶秋的话,叶修冲着屏幕眨眨眼,又眨眨眼,柔和了神色,往后靠住椅背,说:“也是,明天出去走走吧。”

 

 

叶秋移开了视线,一时竟没有话讲,稍微触碰到的那一点忧愁已然把他灼伤。

 

 

“记得带伞。”他最后说。

 

 

“谢啦。”耳机里传来叶修的声音,飘飘忽忽,摇摇荡荡。

 

 

叶秋突然有些丧气,为连直截了当的关心都说不出口的这类状况感到心烦,他已经错过了那么多,此后还要一直错过下去么?

 

 

“你、最近队伍还好吗?”他终于还是问了。叶修偶尔也会和他分享队伍里的事,最近却几乎没说过,他有所察觉,应该也在合理的范围内。

 

 

只是没想到叶修坦荡得惊人:“不算好。”

 

 

叶秋眼皮一跳,坐直了身体:“那你?”

 

 

叶修依旧是靠在椅背上的姿势,把手从桌上垂下,说:“依旧是该做的,能做的,都去做。至于之后……”他眼神放空地望向不知名的地方,过了好一会儿,“顺其自然吧。”

 

 

叶秋何时听过自家哥哥说这样的话?虽说叶修的表现看起来是冷静的,也没有多余的反应,可对于叶秋来说,已经足够了。

 

 

叶秋看着屏幕里的叶修,离电脑远了些的缘故,叶修像是沉没进了阴影里。在这样一个夜里他找到了叶秋,选择和弟弟说说话,绝非毫无意义。叶秋心里又是心酸,又有稍许的安慰,推动着他把心里话说出来。

 

 

“哥,我其实去现场看过你的比赛,”到这里叶秋又有点不好意思,移开了视线,“之前没和你说。”

 

 

他眼角偷瞄他哥,发现叶修有点惊讶,却又有所预料似的,紧跟着问了一句:“哪场啊?”

 

 

“第四赛季总决赛。”

 

 

“那一场啊……”叶修眯起了眼睛,“那场单人赛和团体赛,老韩他们把握得好。”

 

 

“我想你是知道的,之前我其实、不太能理解你为什么会选择荣耀,”叶秋小声坦白,“我甚至觉得你在浪费才华。”

 

 

叶修笑起来:“我知道。这很正常。”

 

 

“但那天我去看了比赛,一下子好像,什么都明白了。”叶秋整个人又跌进了回忆中,被震撼着,一时竟找不到言语。

 

 

“我现在还记得那时候的心情,总之就是、你太厉害了,我第一次这么激动地为一个人欢呼,说实话,我还想站起来,大喊,甚至跳起来。”

 

 

他垂下视线,盯着键盘。

 

 

“就算你不是我哥,我也肯定会这样的,因为,”他脑海内翻过那唯一的词,“因为那就是奇迹。”

 

 

“而创造这奇迹的人是你,我的哥哥。我真是高兴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,特别、特别自豪。

 

“我的哥哥无所不能,超凡绝伦,这么说我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,但你不准笑,我确实是这么想的。

 

“一想到我离奇迹这么近,我最亲近的人这么了不起,我非常幸福。”

 

 

他说得话有些颠倒,语意也重复,可他是真诚的。

 

 

“哥,你让我很幸福。”

 

 

他最后这么说。

 

 

他抬起头,两张近乎一模一样的脸透过屏幕四目相对。叶秋有些紧张,眼里只剩下叶修的那一双眼睛了似的,他又有些后悔,觉得说得太唐突,到这时他完全想不到叶修会有什么反应了。

 

 

耳机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气似的声音,叶修轻鼓起腮帮,长舒了一口气。

 

 

“瞧你这呆呆的样子,”叶修勾起了笑,“谢谢。”

 

“你也让我很幸福。”

 

 

叶修的语气很郑重,郑重得都带了些罕见的迟疑、缓慢,确认幸福的存在一般。

 

 

幸好叶秋是在自己房间里和叶修打电话,不然此刻他的神色一定很狼狈,光是克制不要掉眼泪,他就已经把脸都皱疼了。

 

 

也不知道是光线还是别的原因,叶修黑白分明的眼睛,此刻也仿若深潭,粼粼闪光。

 

 

叶秋吸了吸鼻子:“我其实在那天之前,对于出国的事,还在犹豫。各种顾虑,我也都和你说过。”

 

 

叶修点点头。

 

 

“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明白了,离开家并不是一件幸福的事,我都想不到你是怎么过来的,可我在台下看着你,非常确定你很快乐、很满足,”叶秋肯定地说,“因为你在做你最想做的事。”

 

 

“我想,我也是一样的,我也能做到,想要像你一样,为自己的选择感到满足。”他的语调不知不觉间高昂起来,“所以我来了这里,和其他人预计的都不一样,并非一帆风顺,但我很快乐。”

 

 

“你当然会很快乐,”叶修说,“我好像没和你说过?叶秋,你特别优秀,你做什么都会成功的,我很确定。”

 

 

“呵……”叶秋勉强挤出个笑,“今晚我们是要比谁更矫情吗?”

 

 

“你先开始的。”叶修大方摊手。

 

 

“……”叶秋咬牙,“好的,确实。”

 

 

他接着往下说:“我打赌你肯定不记得了,那天下特别大的雨,几米外人都看不清的那种。”

 

 

“我记得。”

 

 

叶修平静地说。

 

 

叶秋像是心脏被踢了一脚,短暂沉默起来。像是回到那个大雨倾盆的夜里,耳边是连缀的雨声,茫茫雨雾,前方没有一个人。

 

 

可他终于还是仰起了脸,继续说道:“但我完全不担心你,那天。你总是有办法的,对吧。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珍惜自己的人。你不会让自己失败的。”

 

“这回肯定也是一样,你总能走出条路来。”

 

 

像是得出结论,像是提出希望。

 

 

叶修笑了一声,竖起两个大拇指,怪嚣张地说:“当然。这方面,能力全满!”

 

 

叶秋觉得好笑:“几岁了你。”

 

 

那是一段时间内最后一次通话,两人的联系本就稀疏,直到叶修退役的消息在网上铺天盖地,叶秋才知道,他的哥哥这一次选择的道路,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,一点不高效,竟是要从头再来。

 

 

他再次联系上叶修那天,暴雨如注。叶修的QQ头像是一个丑得像哭的“笑”字,叶秋攥着手机,把叶修回复他的话看了一遍又一遍。“是啊,退役了”“就当休息”“网吧当网管”“也就这样吧”“没什么就不聊了啊,忙着呢”。简短的话语,在灰沉沉的房间里摇来荡去。而外面雷声滚滚。

 

 

在一道闪电的间隙,宛如本能给出启示,叶秋确信叶修的神情,一定依旧是从容的,甚至带着一个笑。

 

 

这让他心烦意乱,骄傲又伤感。

 

 

 

 

叶秋时隔多年再次来到了杭州,这个城市的冬天湿冷,又没有暖气,风度翩翩的打扮难免让人大腿生寒。刚落地,叶秋就先紧了紧围巾,视线里天色雾蒙蒙的,全然不似午后。在机场外打车,即使叶秋早在聊天室的咆哮中知道了哥哥的新工作是一名夜班网管,对出租车司机说出“去兴欣网吧”时也难免觉得荒诞。

 

 

等他见到叶修,又不免觉得他哥才是世界上最大的奇葩,荒诞之上总是再添一层新的荒诞。

 

 

网吧小哥叶修懒懒散散、东倒西歪地走过来,手上还拍打着裤线,好像半点惊讶也没有,就简单一句:“你怎么来了?”

 

 

仿佛叶秋只是脚一抬就来对面串门了。叶秋顾及还有外人,平心静气地讲:“来接你回去过年。”反正回家一直是两人的启动话题。

 

 

当然被拒绝了。叶修照旧是那理所应当、让人抓狂的口气,但这回叶秋多坚持了几个回合,直到叶修自己拐到离家出走上,才拎起了哥哥的领子。

 

 

叶秋待人从来不这样,可面对这个哥哥,本就复杂的情绪实在是太容易引爆,两人间悬而未决的东西又太多,要心平气和地相处确实是高难度要求,而叶秋也并不想作出所谓成熟的态度。他对叶修有着深刻的了解,知道不逮着机会爆发一下,后续被对方拿住了节奏,自己连气都生不起来。

 

 

撕着叶修的领子,又恨又无奈,叶秋倒还记得趁凑近了仔细看看他哥的模样:一如既往病恹恹的白,那一点胖都是浮肿撑起来的,扫一眼别处就知道瘦得不健康,黑眼圈就跟印在脸上一样。没精打采,作息不良,饮食随便,叶秋这双眼睛像X光,几眼扫过去,叶修的毛病一清二楚,更是恨得咬牙切齿。

 

 

“累了没有?赶紧给我放手,没大没小的。”叶修说着,随手一拍。他哪会使出什么大的力气,但叶秋早不想拉着他了,顺势也就放开了,心里酝酿着风暴。

 

 

结果叶修居然还探头探脑:“你这件大衣好像不错?”气得叶秋半死,本来抱着给哥哥送温暖的心思来的,这时也立刻把大衣藏到身后,一副冷面无情的样子。

 

 

“小气鬼。”叶修鄙夷。

 

 

“你拿我的东西,什么时候还过?”叶秋觉得这件事上自己占理。

 

 

“身份证不是还你了?”

 

 

这倒确实是事实,但一般人没叶修这个脸皮估计也说不出来,究竟还是噎住了叶秋,幸好一旁的老板娘解围。

 

 

而后一堆关于离家出走的聊天接龙,叶修依旧保持了“我的歪理不是歪理,全是真理”的优良传统,说得叶秋和陈果不管面上如何,心里是都服气了。其实叶修说的很多道理,叶秋又不是小孩子了,心里也想到过,然而实际上听到当事人有条有理、不紧不慢地说出来,总归是不同。

 

 

“我的理想只是游戏而已”吗?叶秋心里回味着这句话,有种一条崎岖的路走到了尽头的感觉。比起早已经知道的叶修对理想狂热冷静并存的通透,这段话背后的信息更让叶秋心神摇曳。他的哥哥,很快就会回家了,会彻底回到他身边。这样的认知让他不自觉微笑,提出了借住一晚。

 

 

那天的后来,就是一阵噼哩哐啷的鸡飞狗跳,快乐得不真实。叶修就这么在触手可及的地方,说着笑着,明明完全不同,却又在各种各样的角落里让叶秋寻觅到过去的影子,与现实交融着,让他全身心地享受起和亲爱的哥哥共度的时光。当然他并没有明显地表露出来,不想让叶修太得意,可看叶修那挑眉冲他笑的样子,就知道他哥心里明镜似的,搞得叶秋蠢蠢欲动,只想揪住那两团脸颊肉,把叶修搓扁揉圆。

 

 

但人确实不能太高兴,叶秋心里想着今天见到叶修的事实应该足够振奋精神,不担心酒精会冲昏头脑,然而最终似乎快乐也让大脑放松了门禁,只一下就被放倒。饶是叶秋做好了有叶修在自己不会一切顺利的心理准备,也觉得这尴尬来得凶猛,而且、晕乎乎中,叶秋忍不住犯了嘀咕,这不是浪费好不容易得来的相处时间么?

 

 

心思千转百回,结果叶修脱鞋、盖被的一通伺候又让叶秋心里有点高兴了,酒精降智不是说说而已。以前叶秋生病,叶修也照顾过他,可如今他心里,“我才是能照顾人的那个”的想法已经非常牢固,猝不及防被叶修这么甜了一下,还如此细心,叶秋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舒畅,想说句话夸夸叶修,被麻痹的大脑却一时寻觅不到话,半张着嘴巴,发呆似的。

 

 

叶修又替他掖了掖被子,好像是被他逗笑了,伸手捏了捏叶秋的脸颊肉:“知道自己弱还瞎喝。好好睡一觉。”

 

 

叶秋哼哼了几句,含含糊糊,难以听清,其实是舍不得叶修走,但这个混账哥哥显然不打算考虑,潇洒地关门离去。叶秋一个人裹着被子,眼珠在黑暗里转来转去,酸酸地想,肯定又去玩他的游戏了。

 

 

又过了半晌,储物室里传出声叹息,叶秋可没忘记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。一点毫无意义的关心,他心里对这件事的多余有清楚的了解,可作为世上最爱叶修的人之一,叶秋怎么可能在了解了情况之后毫无触动。

 

 

可叶修看起来一切正常,像是千万年以后也会是这么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。这原是可以预料的,然而叶秋心里怀了些不平,看到就不免有些发堵。他知道退役意味着什么,几乎所有的体育选手职业生涯都很短暂,以叶修的性格,必然是一分一秒都不愿浪费,如今却最少也要一年才能回到赛场。

 

 

尽管不算了解详情,但叶秋相信,他的哥哥肯定有各种办法可以改变当前的处境。他会失去所有从头再来,唯一的可能就是,这是叶修自己选择的。就是这份主动让叶秋不自觉厌恨。

 

 

其实叶秋早就清楚,当他把叶修和暴风雨中的独行者联系在一起的时候,他就有所预感。可是,知道叶修对自己的选择一向负责,知道他不会放任自己失败,叶秋依旧觉得前路一片茫茫,无从猜想叶修新的旅程会到达怎样的终点。他久违地感到心慌,迫切想要见叶修一面。

 

 

这种冲动是非常合理的。刚见到哥哥懒洋洋走过来,叶秋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。事情就是这么简单,只要见到叶修,看到他依旧在好好生活,说着笑着,所有的担心就不存在了,相信一切都能解决的信心立刻建立,叶秋甚至开始游刃有余地和叶修拌嘴、悠闲地和哥哥吵架。

 

 

他叹气,是因为想到做出这些决定、付出这些努力的时候,叶修总是一个人。他在脑海里勾勒出叶修冲他露出的微笑,从容安然,一切尽在掌握之中。

 

 

倒是希望他不要一个人掌控一切才好。叶秋在心里嘀咕了一句。

 

 

蠢得要命,却也让人企盼最终能收获好的结果。在道路的尽头,能到达应许之地就好了。叶秋交叠起双手,无声地默念着,希望叶修一切顺利,得偿所愿。他竟是虔诚地向叶修祈求,他知道,只有叶修才能实现叶修。

 

 

第二天早上叶秋醒得早,刚一坐直身体就忍不住抽气,头疼。他四下再看看这小储物间,啧啧感叹了一下,心情颇好地想,这么好养活,不如赶快回来,我也能养。

 

 

等他轻轻推开门,看到缩在沙发上、盖了床被子睡得死死的叶修,忍不住又是摇头,向哥哥的不良作息表示担忧——印象里昨晚叶修没喝酒,也不知是不是通宵玩了游戏刚躺下。叶秋蹑手蹑脚走过去,蹲到叶修身前,本打算把他喊醒让他回床上睡,想了想只是伸手戳了戳团团的脸颊肉,没再做什么,找好了角度把叶修打横抱了起来,往储物室运送。

 

 

这下不得不承认,有个兄弟还是挺好的了吧,叶秋莫名有种畅快感,感谢我吧,叶修!他在心里喊,反正没人能听到,叶秋乐得幼稚。

 

 

他甚至有点期待叶修半途醒转过来,说不定这家伙也会难得的尴尬一会儿,就算不尴尬也没关系,叶秋当然会自己先嘲笑他。

 

 

可是叶修睡得很踏实,甚至缩了缩肩膀,有点被冷到了似的。

 

 

叶秋一下子失笑,怀里的叶修眉目平顺,眼周青黑明显。

 

 

叶修当然能走出条路来,只不过很显然,这条路走得会很辛苦。

 

 

蠢得要命,叶秋想。但又不得不承认,这就是叶修。

 

 

他把叶修抱得更稳了一些,像是在胸前攒了一团火,知道将要有光明和热力散布开去,脚步缓慢、甚而庄重。

 

 

等到替叶修掖好了被子,叶秋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,小声说:“都这么累了,还做不出成绩,我可是要笑话你的。”

 

 

顿了顿,自语般地补充:“你都这么累了,肯定没问题。”

 

 

叶秋从没见过叶修用心的事失败。老天爷也做不到辜负这样的人。

 

 

叶修没动静,呼吸连绵平静。

 

 

这睡相傻乎乎的,该不会我也是一样吧?叶秋皱起了眉头,又接着宽慰自己,应该是叶修自带效果,这种奇奇怪怪的可爱感,除了他哥,别人还真不会有,他不必担心。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嘲讽叶修,还是在夸奖了。

 

 

那天说再见的时候,就连熟知亲哥脾气的叶秋都有些无语,自己在这边喊了两次“我走了”,叶修连头都没扭过来看一眼,充分扮演了离家出走十年的“混账哥哥”。

 

 

可听着叶修问“活动几点开始来着”,知道他心思早就飞进了荣耀里,叶秋却生不起气来。尽管他想象过无数次,叶修那专注认真的神情,依旧让他在一瞬间就涌起满腔柔情。

 

 

他看他的哥哥,一眼,再一眼,而后对两个姑娘挥了挥手,无声地离开了。

 

 

他刚才用电脑修改了QQ签名,只四个字:“一切顺利。”

 

 

他知道叶修看得到,也知道叶修明白剩下的那句话:

 

“等你回家。”

 


 

穿越暴风雨,他的哥哥将会回到他身旁。



—————— End ——————


叶修、叶秋生日快乐呀!!!


因为最喜欢的叶修,5月29日成为了节日,但这么些年下来,还是第一次写生贺hhh。


既然是生日,主角就选择了叶家双子,故事归入“山海”的印象志中。原本的计划里,想写更加概括性的叶秋对哥哥的印象,但最近写文不太顺手,很难提出总括的印象,最后就选择了一组场景,让叶秋望着他哥前行的背影,发出一些感慨。


就像上一篇写的是叶修和苏家兄妹的故事,这一篇则是叶秋和他哥哥的故事,都是离荣耀稍微远一些的,更贴近日常生活的那一面。

叶修其实是一个让人很难把关心说出口的人,他自己的不以为意让你无从谈起。这点我既佩服,又希望能够有所改变。

我想,家人总是不一样的。即使是叶修,也会有人能够给他温暖吧,不如说,我希望着有这样的人存在。而叶秋天然有关心叶修、担心叶修的权利和资格。因此稍微在这个故事里,让叶修显示出了一点忧郁,而让叶秋给予了一些慰藉。

其实写得还是不太好,算是对两兄弟关系的一次尝试,等恢复一些了,会试着更广、更深地写一写叶秋和叶修,毕竟,叶修确实是一个很爱家人的人,比起爱情,这方面的假设或许有更能贴近他本人的地方。

每次想到叶修最后回到了他的家人身边,即使明白不会万事安好,也觉得很开心。



今天是叶修23岁生日,之后的日子,他会遇到很多事情,前路称不上坦荡,但我们都知道他很强大,在一切过后,他最终会得偿所愿。

叶修无所不能,而我依旧想祝他一切顺利,永远被人所爱(两句都很多余我知道orz,但这种完美的人叫人怎么想祝福语啊!无语子!!!)。


文章发布时间也选了05:29哈哈哈哈。


废话结束,祝姐妹们节日快乐!(?)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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晏清阙

那庸人的心的确即是一个惊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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